标题: 松本清张:古书 [打印本页]

作者: 古代秘籍    时间: 2020-12-31 13:46
标题: 松本清张:古书
对于隐居于东京西郊的长府敦治来讲,R周刊为连载小说前来向他约稿一事,存在着一些偶然的成分。

长府敦治是位五十来岁的作家,他年轻时,也就是他写作的鼎盛时期,曾在女性杂志上发表过家庭小说和恋爱小说,写得催人泪下。在那电视尚未普及的时代,小说很快被改编成了电影,由此引来评论如潮。对电影公司而言,长府敦治的名字比在杂志社里还要响亮。

但时代在变化,文学领域人才辈出,长府敦治渐渐被时代淘汰,已经无法根据以前的感觉抓住读者的心了。可以说,长府敦治的时代在二十年前就已结束。现在他虽然还经常写些短篇和随笔,但已经不再被读者关注了。

于是,他处理了在东京三田的房子,卖掉了以前收藏的艺术品,搬进了东京西边的山里。因交通不便,杂志社的编辑也不会特地上门找他,如果有约稿,就直接打电话。完稿后,他也不会请人来取,只叫个快递就把事情搞定。

长府敦治的画家妻子十年前故去,两个女儿都已经嫁人,现在他和雇佣来的一对老夫妇共同生活。

早在处理三田的房子以前,他就在朋友的鼓动下,买下了现在这块约四百坪的土地。那时他收入颇丰,于是建起了这一带少见的典雅建筑。庭院里还移栽了树木和竹林,引入了溪水,养了好多鲤鱼,绝对不辱他从前的名声。实际上,这里漂亮得能令人产生错觉,让人以为是哪位大资本家的别墅呢。

当时正值早春乍暖还寒之时,一辆轿车罕见地停在了他的宅院前。R周刊编辑部的副总编从车上下来,提着从银座买来的糕点前来登门拜访。

副总编这次是来向长府敦治约稿的。这家周刊主要面向女性读者,编辑请求他为周刊连载半年通俗历史小说。

长府敦治二话没说,欣然应允。稿酬很丰厚,而且他很久没有写连载小说了,这令他很高兴。况且R周刊的女性杂志都卖得非常好。兴奋之余,他又有些疑惑,这家周刊的小说版面都被当红作家占据,为什么会向早已过气的他来约稿?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。

“我们想让老师您发挥出所有才能,您还年轻,像您这样的大家,还可以写更多作品。”副总编边笑边回答。

“可我也算不上什么大家啊。”

长府敦治早年享有盛名,从这个意义上说,将他置于“大家”之列也并无不妥。不过副总编的言外之意,似乎是打算让他这位渐被读者遗忘的过气作家再试着写写,其中不乏怜悯与碰运气的成分。事后得知,其实这是因为R周刊预约的高超写手突发疾病,最近无法执笔。

形势紧迫,目前周刊连载的小说三周后就刊完了,而下一个作者还完全没着落。委托那些心仪的作家吧,但大家都一时腾不出手。

将这个问题拿到编辑会议上进行讨论,得出的最简单的办法,就是将小说暂停,用消息报道来填充版面,可是忙得不可开交的编辑们哪里有余暇写报道?议来议去,发现小说的空缺,还是必须用小说来填补。这时,一位女编辑突然想到了长府敦治,事态紧急,尽管总编不感兴趣,也只能勉强接受。

就是因这样的偶然,长府敦治的小说才得以应运而生。

然而,不管对方出发点如何,很久没有得到连载小说约稿的长府敦治依然非常高兴。他迄今为止的作品都是现代小说和历史小说,对于写历史小说,他胸有成竹。此时,他空虚良久的内心开始急剧膨胀,重新焕发出年轻的活力。

但是他的郁闷也随之开始。他满口答应了稿约,可还没想好具体写什么。

或许是好久没写长篇小说,他文思枯竭。如果长时间缺乏训练,大脑好像也会瘫痪。

他非常着急。

他搜肠刮肚,终于想出了两个片段,可是人物形象单薄,情节简单,连他自己都不忍卒读,这让读者情何以堪?

交稿的日期在无情地逼近。他在神田一带的古旧书店里寻找了两三天素材,不但一无所获,而且发现稍稍有趣的内容,基本都被其他作家写尽,书店那高高的书架在他面前显得一片荒凉。

一周时间转眼就过去,距离交稿日只剩二十天。祸不单行,大约一个月前,广岛县府中市教育委员会请他去参加讲演大会,他已经接受了人家的邀请,而活动就在后天。他本想以生病为由,拍电报告假,可转念一想,过去换换心情,或许会茅塞顿开。反正也只住一晚,第二天就可以乘飞机回来。

府中位置偏僻,他要先花三个小时绕过广岛市,然后在福山换乘支线列车才能抵达。长府敦治一向喜欢这种曲径通幽的地方,可是现在,这却让他心急火燎。眼看要到截稿期限,如果不能如期交稿,那么这最后的机会就会从手指缝里溜掉。

所以在听讲演大会时,他从始至终都坐着,也没有参加会后的座谈和教育委员会的招待宴,而是直接回了旅馆。他以为来这儿能转换心情,但似乎行不通。最后,他决定到小镇上散散步。

府中是座山间小镇,昔日叫备后府中,因特产备后纱曾一度闻名于世。现在备后纱退出了历史舞台,于是这一带只剩下了冷清与寂寥。长府敦治在穷街陋巷中独自徘徊,这时,在幽暗逼仄的小道旁,一家古旧书店跃入了他的眼帘。仔细看,店里还陈列着一些旧器具。

长府敦治信步走入。已经过了晚上九点,店里只有他一位客人。旧书并不多,和历史有关的书籍也仅限于乡土史书。他随意抽出了一册线装书。这本书看上去很陈旧,封面由带有金线的锦缎包裹,书名为《室町夜话》,他翻了翻,里面宽松排列着古色古香的活版大字,扉页上印着“明治二十五年四月发行”字样,作者为“文学士林田秋甫”,书分上中下三册。

他大致浏览了一下上卷。正如题名所示,讲的是足利义满、义持两位将军的故事。

坐在店里的秃顶老头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。长府敦治起初并没有打算买,只是看到老头要起身关门,所以买下了《室町夜话》,三册一共一千日元。

“这个林田秋甫是府中人,相当了不起。你可买对了!”老头边说,边用旧报纸包裹书籍。

敦治从未听说过林田秋甫的名字,他想这只不过是书店老头的一句奉承话而已。

实际上,敦治真的买对了。

02

长府敦治在回去的飞机上阅读了《室町夜话》,不由得喜出望外。

书中内容十分有趣,写的是围绕在将军义满、义持周围的小妾们相互争风吃醋的故事。贪婪、虚荣、妒忌、阴谋、没落以及失败,在十几个女人身上反复上演。故事发生在足利幕府最光辉灿烂的时期。小说中描绘了串通这些女人们的亲信、在背后操控她们的权臣,还有义满参拜严岛、熊野、越前气比神宫等神社所体现出来的武家风范与公卿风流,书中还融合了当时的诗歌、连歌①、游记等各种各样的要素,完全称得上是一部气势恢宏的长篇小说。

话说回来,其实原作并不是非常有魅力,因为它用的是文言,描写手法也很陈腐。但他觉得,可以根据此文改编成小说,不用绞尽脑汁构思情节,只需加进适当的叙述与描写。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,他庆幸自己参加了府中的演讲大会,本来只是想去转换心情,找找新颖的构思,没想到真能如愿以偿。

但是,长府敦治还有两件事需要操心。

第一,这么生动有趣的书,会不会已经被别人引用过。他并没有博览群书,所以对这一点放心不下。如果别人早就改写过,那他一定会被人指责抄袭。

还有一点,这个文学士林田秋甫是根本不出名呢,还是很知名而自己不知道?当然,这部书发行于明治二十五年,作者应该早已故去。可如果他是知名学者,那毫无疑问会有很多人读过这部《室町夜话》。自己以此为蓝本创作的小说一定会很快露馅,读者肯定会批评自己在长时间沉寂之后,创造力走向枯竭,已经江郎才尽。

不过,在他回到东京之后,这两点担忧就烟消云散了。

他去神田第一古书店,特地咨询有没有这本书,上了年纪的店主摇摇头,说从来没有听说过。这位店主也是学者,过眼的旧书不计其数,敦治终于松了口气。他很慎重,又到其他书店咨询,得到的回答都一样。

为求万无一失,他又跑到国会图书馆,向管理人员询问此书,对方说国会图书馆没有这部藏书。如此看来,现在整个日本没有人知道这部书。

几天以后,R周刊的副总编打来电话,询问写作进展。敦治信誓旦旦地表示,保证在交稿日之前写出小说的第一回。对方问了他小说的大致情节,于是他叙述了梗概。

“室町时代?”听声音,对方似乎有些不满意。

“对,我敢保证读者会对那个时代感兴趣!”敦治底气十足地回答。

长府敦治的新小说开始在R周刊上连载,大约连载到第四回的时候,读者中出现了反响。他陆续收到读者来信,也有读者把书信寄到了编辑部。

结果这一次,副总编带着威士忌前来登门慰劳。

“老师,您真了不起,写出了这么优秀的作品!读者们都给好评,编辑部非常感谢您的赐稿。”

长府敦治喜滋滋地听着。这不是副总编的奉承话,在写作过程中,他已经预感会取得积极的反响。

其实即使原封不动地照搬《室町夜话》,只把原著改写成现代文,就可以吸引众多读者。当然,文中还得添加心理描写,而这一点正是他的看家本领。原作结构紧密,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简直就像在已有的图纸上进行描画一样。小说名为《荣华女人图》,当发表到第十回的时候,总编亲自登门,希望他继续连载一年。最初约稿时只有副总编来,现在总编大人居然放下身段,有求于他。

当连载持续八个月后,《荣华女人图》已经得到了读书界的热评,大家都认为这是近年来的周刊连载小说中最精彩的。小说以绚丽多彩的时代为背景,刻画了众多沉溺于权势与肉欲中的女性形象。在这部作品中,有热衷于伪善权谋、心狠手辣的女人,也有失去将军宠爱、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女人,她们的本性在书中暴露无遗。义满时任震慑地方的守护①,到处参拜神社佛阁。文中描绘其巡游情状至微至细,如同一幅镶嵌了金粉的五彩画卷。如此高贵典雅、灿烂夺目、富于变化的历史小说,实在是不多见。

最重要的是,出场女性都未曾在历史学家的著作中出现过。敦治在阅读原文时,也深为文学士林田秋甫其人的深厚学识所惊愕,认为作者肯定经过了详细的考证。虽然这些人物没有出处,但是如果没有大量的古文献阅读,绝对写不出来。非常遗憾的是,林田秋甫的大名没有流传至今,恐怕这位明治年间的饱学之士,此刻正葬于无名荒冢吧?敦治想,要不是仿写了这部书,他一定会去考察一下文学士林田秋甫,然后发表文章供世人了解这位文人。

R周刊的读者交流栏目里刊登了部分读者的来信,通篇都是赞美之词。有人说这是一部可以与《源氏物语》相媲美的大作,作者一定经过了严密的考证,其专注与造诣于此可见一斑。

其他报纸的文化栏目也对他的小说发表了评论。与一般读者一样,批评家们也对长府敦治的力作叹为观止,尤其惊叹于他对历史事实与地方风情的考究之功,对他近年来的甘于寂寞给予了高度评价。

长府敦治成功实现了东山再起,凭借这一部作品,重新取得了与当年鼎盛时代一样的辉煌。相关评论认为,他很快会获得文学奖。并且,R周刊因连载这部深受好评的长篇小说而销售激增,杂志社的社长也特地赶来致谢。

长府敦治感到万分得意。

一天,他注意到了邮筒中的一封信。最近读者来信很多,但这个信封之所以吸引他眼球,除了其老练的字体,还有背面的发件人署名“广岛县府中市林田庄平”的字样。府中与林田两个词促使他最先拆开了这封信。

听说您所写的《荣华女人图》受到了多方赞誉,我在朋友的推荐下也借了一册看,阅读后非常惊讶。您是不是抄袭了我祖父林田秋甫的《室町夜话》?您一定是将文言文改成了现代文,然后加了些描写。我祖父的本名叫林田长良,出生于府中,五十岁时殁于东京,是个饱学之士。

我试着将您至今所写的四十回和我祖父的原文仔细对照过,所以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?我觉得我没有必要把两篇文章的相似之处、剽窃之处拿来给您一一指出。我想说,祖父在创作《室町夜话》时,不仅读了大量史书,还走访了与足利义满、义持相关的神社佛阁,并到他们的故居去采风,涉猎了所有的古书。仅祖父遗留下来的资料目录就多得叫人震惊。

我可以信手抄录部分资料目录给您看。

如:《埃囊抄》《花营三代记》《武政轨范》《樵谈治要》《满济准后日记》《翰林胡庐集》《览富士记》《实隆公日记》《碧山日录》《室町殿行幸记》《御汤殿上日记》《卧云日件录》《吃茶往来》《荫凉轩日录》《三国传记》《宗长日记》《大神宫参诣记》⋯⋯

先写这么多吧,真要全写出来就没完没了了,我只是挑些名篇跟您说说而已。您知道,像《史籍集览》《大日本史料》或者《日本随笔大成》之类的文献总集是近年才出版的,其中收录了很多祖父当年需要的资料。您应能想象,在明治二十年代,这类书籍还未出版时,我祖父要如何煞费苦心地在瀚如烟海的史料中查找他需要的内容!

此外还有连歌、狂言、谣曲等文学范畴的资料以及严岛神社文书、熊野神社文书、大内文书、西川文书、大乘院寺社文书、革岛文书、仁和寺文书等不可胜数的文献。以上只是一般的记录性文书,祖父还阅读过众多不为世人所知的古文献。正是基于此番努力,他才能刻画出那些在室町将军权势与荣华荫庇之下的女人们的生活。祖父不是小说家,他只是记述而已,但所有史实都有确凿根据,如今的学者有这样的学识吗?我要说的关键问题是,您居然没阐明您作品引用的出处,就直接剽窃了祖父如此皓首穷经写成的著作!

您可能会说,这是明治二十五年的出版物,著作权已经失效。可是,这不是著作权的问题,而是道德问题。您沾了祖父著作的光,收获了那么多称赞!那些无知的评论家都不知道祖父的著作被您利用,深信所有的资料都是您自己调查得来,还为此惊叹不已。我之前就认为,那些所谓的批评家都是不学无术之辈,不过是随便翻了翻别人写出来的东西而已。有人找他们写评论,他们就随口发表一下所谓的感言。现在我读了他们给您写的评论,才知道这些人比我从前想象的还要不可救药。

03

林田庄平出现在长府敦治面前的时间,是那封信到达后不久的深秋。

长府敦治忧虑万分,心情如同暴风雨将来般的焦躁不安。透过窗户,远处河边的景色一览无余。林田庄平背靠窗户坐下,他三十五六岁,模样有点邋遢。长府敦治打心底里希望永远忘记这次的谈话,因为这实在是一场极不愉快的谈判。对方将书信上的内容又重新叨咕了一遍,指责敦治非君子的所为,使他祖父的功劳遭到埋没。

敦治默默地听着,判断对方可能想要钱。从衣着上看,他的生活似乎比较拮据,那红色的脸盘其实是喝酒喝出来的。听林田讲,他刚从故乡广岛县府中市出来,想到东京找份工作。并且,妻子早已同他离了婚。

林田庄平拿出一册《室町夜话》,要为自己的主张提供佐证。这与敦治在府中旧书店购买到的一模一样,只是非常破烂,污损不堪。

林田再次讥讽敦治写的反响良好的小说,同时嘲笑那些评论家的无知。听这话里话外,感觉他似乎打算向世间展示这个蓝本。敦治很害怕。如果林田将这本原作投递给报社或杂志社,自己的收入将会清零。

最后,敦治花了十万日元,买下了林田手里的那本旧书,双方达成了共识:林田必须保持沉默。

“您住的真是个好地方!”谈判结束后,林田像变了个人一样,笑嘻嘻地眺望着窗外的景色,“哎哟!那铁路桥上能走人啊!”

这是条非常长的铁路桥。

列车车站就在T川对面,但要从这附近去车站,必须到下游很远的地方过河过去。不过如果从铁路桥上过去,就不用绕路,可以节省十五分钟。这里的铁路是单线,乘坐列车的人很少,列车的时间间隔比较长。住在附近的人都记得过往列车的时刻,在没有列车经过的时候,会选择走铁路桥这条近道。

“从铁路桥上走到车站比较近。”敦治望见村中的三位主妇正排成一列,行走在铁路桥上。

“哦,那我以后来的时候,也走铁路桥吧。”

敦治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他说以后还会到这里来,也就是说,这十万日元还不能使他满足,他还要来讨钱。

林田庄平望着铁路桥时的自言自语,仿佛是在委婉地向敦治发出预告,告诉敦治他以后还会来拿钱。

可敦治猜测林田庄平手里只有这一册《室町夜话》。自己已经花十万日元买下了这本书,下次林田就是来要钱,也没有可靠的证据和借口。他顶多在手头紧张时向自己商量借钱吧?到那时,只要用一万日元或者五千日元就能打发掉他。敦治想,让他敲几次竹杠也就认了,不管怎么说,这本书要是现在让人看到,就不好办了。

随着敦治连载小说的推进,好评也在不断增加,林田庄平攥着十万日元走后也没有再来,可能在东京找到什么工作了吧。现在正是劳动力短缺的时候,只要不挑三拣四,一个打工者要找个糊口的工作营生,应该不会很困难。

长府敦治按照林田庄平祖父秋甫文学士的著述,在稿纸上奋笔疾书。原作结构紧密,敦治只需稍加润色,就可以使文章符合女性的阅读习惯,因而写来毫不费力。他的文笔本来就极其流畅,再加上世间如潮的好评,以及原作上随处可见的典故引用,这些都使他的写作变得格外顺畅。比如:

将军义满公经藤枝游历时,辄晴天富士高岭,银色灿然,苍穹见映。同行嫔妃共赞不止。故一书此时状况以为记。

十八日,离开自见附之府十一里藤枝住处,越宇津之山,恋雨依雾。宇津山时时飘雨,亦露亦干,系袂下道行行,至骏河府自藤枝五里。思千里始于足下,高山起于微尘。俯瞰雪国雄壮感慨万千,昨日之雨,彼山之雪,今日白妙,富士神姿亦君之御光⋯⋯

长府敦治将这样的古文改写成现代文,然后进行适当的描写,再煞有介事地加上心理刻画与对白。

因为作品名声远扬,写作期间,他收到其他杂志社的约稿,希望他谈谈《荣华女人图》的创作心得。林田庄平的影子曾在他的头脑中闪了一下,但想到对方应该不会再跑来说三道四,他就答应写一篇随笔,其中只字未提《室町夜话》。文章中,他称自己年轻时就对室町时代憧憬不已,很早就通过谣曲、能乐和狂言了解了那个时代的氛围,决心在小说中一试《洛中洛外图》式的风情。他还称,在连载过程中,众多热心读者的来信,也为他的写作提供了资料和灵感。

这篇文章发表后不到一个月,林田庄平那张酗酒的红脸又出现在了长府敦治面前。他一看见敦治就意味深长地笑了。

“前天,我拜读了老师的随笔。”

面对迫不及待赶来的庄平,敦治感到十分恼火。他已经给了庄平十万日元,双方也约定决不外传此事。敦治对着对方冷笑,孰料庄平解开小包袱,从里面拿出一本书,居然是《室町夜话》的上卷。

“这是在故乡的旧书店里找到的,我觉得不能让这东西流散在外,为老师着想,就替老师买回来了。”仅看上卷的内容,读者就能发现敦治的小说有抄袭的嫌疑。

“还有什么地方有这东西?!”敦治吃了一惊。

“我也以为世上不会再有了,不过到底还是有疏漏。”庄平若无其事地吐了个烟圈。

结果除了买书的两千日元,敦治又被“最近手头有点紧”的庄平敲走八万日元。

敦治本以为事情能到此结束,可还是事与愿违。一周之后,庄平又拿来了一册据称是从一家书店里淘来的《室町夜话》中卷。敦治明知对方在敲竹杠,却毫无办法,又被敲诈了五万日元。看样子,庄平肯定还会把下卷拿来。

这不吉利的预测果然应验。

从那以后,庄平开始源源不断地送来《室町夜话》。他不是三卷一起拿来,而是上中下一卷一卷地强卖给他。读者只要看到其中的任何一卷,敦治的小说内幕就会被立刻穿帮,所以尽管敦治有一万个不愿意,也只能忍气吞声。

结果,长府敦治每次都要损失个五六万。

事到如今,长府敦治彻底领教了林田庄平的手段。毫无疑问,庄平的家中肯定还有一些他祖父的著作。庄平明白这是个生财之道,把它们全都从老家搬来,然后一本一本地卖给自己。并且,为了弄成像刚从旧书店里收来的模样,庄平还故意把书搞得污损不堪。开始时,敦治并没有觉察,后来仔细查看,发现每一本上都有做过手脚的痕迹。

04

长府敦治不由得憎恶起林田庄平,这种厌恶和恐惧,与《荣华女人图》受到的赞誉成正比。每获得一次热评,他就不得不从林田庄平手里购买一本旧书。这明摆着是敲诈勒索,而且每一次的忍气吞声,都不能保证以后可以平安无事。拿不准哪一天,林田庄平也许会把《荣华女人图》的蓝本张扬出去。他这种人绝对干得出来。

糟糕的是,长府敦治已经失去了将《室町夜话》的事公之于众的机会。他发表在杂志上的随笔只字未提《室町夜话》。在电视访谈节目中,他也不曾对此讲过只言片语。实际上,他是用沉默对“仔细考察过历史事实与地方风情”的说法予以了认可。

所以事到如今,如果蓝本曝光,只会给世人提供笑柄。他的作品完完全全模仿了《室町夜话》,没有丝毫自己的想象,根本谈不上创作。其实,说他是在改写或仿写,显然再合适不过。

另一方面,林田庄平似乎找到了一棵摇钱树。而且他已经掌握了抄近道的要领——从车站走铁路桥到敦治家。

渐渐地,不但在白天,就连晚上,庄平也会酒气熏天地赶来。长府敦治家里目前已经积攒有十一套《室町夜话》,不知道以后庄平还会弄来多少套。每次想到庄平,敦治就觉得自己的脖子仿佛被恶魔死死掐住。

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林田庄平这个人,那该多么光明祥和啊!至少自己可以高枕无忧地声名远扬。

不过,危机感除了会让人精神紧张,有时候也可能对工作产生正面影响。长府敦治的情况就属于后者。开始时,他缺乏这方面的知识,只是简单地复制蓝本。但后来,他的小说开始渐渐脱离蓝本。写了这么多,也是一种积累,他的想象力自然而然变得丰富。此外,他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室町时代,不再像当初那么不安,一切对他而言渐渐变得得心应手了。

尽管小说的大致情节依然围绕原本,但他自己创作的部分也渐渐增多,还创造安排了好几个原本中没有的人物,并分别赋予了每个人物不同的性格。兴味盎然之时,不知不觉下笔如有神助。读者的期待激励着他、给他勇气,使他能够超水平发挥。

然而,林田庄平的骚扰还是令他无法释怀。尽管小说开始出现他自己创作的部分,但作品的基础仍是建立在庄平祖父的著作之上的,自己也是最近才开始在作品中发挥想象的。

林田庄平仍旧游手好闲,不断前来纠缠。或许祖父遗留下来的书籍已经被他卖完,现在他连书也不拿来,直接上门要钱。他似乎还在乱搞女人。敦治一想自己不但要供他吃,供他喝,还要供他寻花问柳,内心对他的愤恨就与日俱增。

一天傍晚,林田庄平又以他一贯厚颜无耻的态度出现在敦治面前。

“老师,真对不住啊,能再借我五万日元吗?”

你这借,根本不会还吧!敦治强忍着,终于没有这么怒吼出来。这些话没法在玄关与庄平说,因为他担心雇来的那对老夫妇会听见,所以两人总是在房间里交涉此事。这天晚上,敦治最终还是拿出了钱,并稍稍向对方提了点忠告。

庄平微笑着点头,但敦治清楚地知道对方会阳奉阴违。如果不是小说受到如此瞩目,他真想以敲诈罪起诉林田庄平,可如今他拿庄平一点办法也没有,这令敦治耿耿于怀。

林田庄平拿到了钱,“那么,”说着,他两手按在茶几上站起身,又伸了个懒腰,问道,“老师,我想走近道回去,等会儿铁路桥上没有列车经过吧?”

“现在几点了?”

“我没戴手表。”

林田庄平没戴手表,可能是被他典当了吧?讹诈了这么多钱,一定都拿去养女人了吧?敦治这么一想,就更加怒火中烧。

敦治走出房间来到饭厅,座钟指向八点二十五分。老佣人经过走廊,看见敦治在看时间,便说:“老爷,座钟慢了二十分钟。以前好像就不准,我正想拿去修理。”

怏怏不乐的敦治没有回答,直接返回了房间。

“你现在走的话没问题,我看了座钟,现在是八点二十五分,下一趟货物列车过桥的时间是八点五十五分⋯⋯”敦治说。

“是吗?那正好,还有三十分钟呢!”林田庄平露出一丝微笑,对敦治说,“老师,今天非常感谢。请注意身体,继续把小说写好。”

他就是这副德性。只要敦治继续写这部小说,他揩多少油都没问题。

敦治屏住呼吸,听着林田庄平远去的脚步声。再过五分钟,庄平就会走上铁路桥吧?这铁路桥有三百米长,十五米高,下面是T川,河底全是乱石,单线铁路两旁的空间十分狭窄,桥上也没有可以避让列车的设施。并且现在已是黑夜。

林田庄平会在五分钟后走上铁路桥,到他下桥需要步行二十分钟,而这段时间里,八点五十五分到来的货物列车将风驰电掣地冲过铁路桥。

敦治对庄平的憎恶由来已久,可是今晚庄平的态度尤其令他难以忍受。对于敦治的建议,他竟然嗤之以鼻。他的手表肯定是拿去换钱找女人了。敦治之所以故意没说饭厅的座钟慢了二十分钟,就是出于对他的无限憎恶。佯装没听见佣人说的话,也是因为他的愤怒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。不过佣人一定会以为,敦治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。

十分钟过去了。敦治不敢透过窗户看铁路桥。

终于,列车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。那之后的三分钟,他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。当列车开到铁路桥中间时,传来了三次撕心裂肺的汽笛声。

林田庄平被轧死后,长府敦治的生活没有因此发生任何改变。警察检验了铁路桥上的尸体,但没有人来调查敦治。这是理所当然的,因为这不是谋杀案。警察认为这是行人不小心进入管制区域而导致的不幸,计划对铁路附近的居民加强警示。

长府敦治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,从此可以自由自在地笔走龙蛇。可是,自从林田庄平被轧死后,不知为何,他的情绪好像深受影响,再也发挥不出想象力了。

林田庄平是被轧死的,不是敦治杀死的。敦治没有告诉庄平座钟走时不准,但也不能据此判断这就是庄平死亡的决定性原因。因为庄平在铁路桥上行走的时间,与货物列车到来的时间都有随意性。

假如庄平晚五分钟上桥,他就能注意到后方到来的货物列车,然后停下脚步。或者如果他提前十分钟或十五分钟走过铁路桥,那也不会遭遇事故。就算座钟慢了二十分钟,也不能将它看作是庄平死亡的决定性因素。

还有,如果货物列车的司机能提前注意到铁路桥上的人影,完全可以踩下急刹车把列车停住。敦治听到汽笛鸣响了三次,货物列车是在那之后停的车,但庄平已经被轧死了。如果再稍稍提前,比如说提前一百米踩刹车的话,庄平说不定会在列车前一两米,或三十厘米的地方得救。庄平被轧死的概率与获救的概率各占一半。

但是,列车那汽笛声一直在敦治的耳畔萦绕不去,敦治觉得那像是庄平魂灵的嘶喊。一个人的生命,在那一瞬间灰飞烟灭。

没有告诉庄平座钟的毛病,并不能直接导致他被轧死,但是,敦治毕竟期待着事故的发生,并且事实上,结果与他内心的期待相一致。可能性的期待与杀人的念头等价吗?

从那以后,敦治努力想使作品脱离蓝本。但奇怪的是,他此前终于离开蓝本的写作,如今开始再次回归蓝本。这并不是因为《室町夜话》已经彻底从世上消失,或者唯一的知情人已经命归西天,让他变得肆无忌惮,而是因为敦治脑中的构思随着事故的发生开始枯竭。一种不安——有人称之为良心谴责——开始妨碍他的思考。

但是,世上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这件事。

《荣华女人图》仍旧不断获得好评,R周刊也要求他尽量延长篇幅,最好是能连载两三年。

然而半年过去了,长府敦治的情绪仍未能平复。他脑中渐渐枯竭的构思,如同老年人的肉体一样没有弹性。他开始惊慌,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出现过。只要一埋头构思,那三声汽笛就在他耳边回荡。他于是彻底死了心,不得不重新开始古文今译。

两个月后的一天,长府敦治正在阅读报纸的书籍栏目,突然瞪大了眼睛。这不是出版社登载的《室町夜话》的广告吗?

他凝视着上面的文字。

明治年间怀才不遇的饱学之士林田秋甫被埋没的力作!

许久以来读者难以一窥的名著!

本出版社应读者需求,现在重印两千册影印本,欲购从速!

看着这些文字,敦治呆住了。

近年来,影印已经绝版的古籍非常常见,但他万万没有想到,《室町夜话》也成了其中之一。

那本影印版的原本,说不定就是林田庄平拿给出版社的。他有那么多部,随手拿一本就可以。敦治本以为自己已经把林田庄平手里的存货悉数买尽,可现在看了,庄平肯定还留有一套并卖给了出版社。

就算出版社是通过其他渠道弄到的原本,敦治仍旧觉得这是庄平搞的鬼。

敦治害怕了。只要这两千部影印本一出,一切都将真相大白。他受到广泛赞誉的《荣华女人图》完全是部剽窃作品的事实,就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

敦治觉得,林田庄平生前将一部《室町夜话》拿给出版社,简直是在向自己复仇。

长府敦治患上了神经衰弱,再也写不下去了。日后影印本面世,他必将面临众人的指责。

两个月以后,一位评论家在报纸上谈到了他的作品。

这次重印的林田秋甫的《室町夜话》趣味横生。其实我很早就发现,长府敦治的《荣华女人图》是根据这部名著改写的。小说开始时,长府完全仿写《室町夜话》,不过他加进了一些自己的虚构,我觉得这样很好。然而最近的情况又出现逆转,他的小说又回到了抄写的水平,且文笔晦涩,味如嚼蜡。如今正逢《室町夜话》影印本面世,长府的大作却中断了。希望长府老师尽快恢复健康,重新执笔。另外,我想《荣华女人图》的读者一定也会喜欢它的名著摹本《室町夜话》,所以在这里郑重地向大家推荐这本书。

所谓早就知道《室町夜话》的存在,完全是评论家典型的故弄玄虚。

评论家的虚荣不理也罢,对长府敦治而言真正的不幸,是一个爱好文学的刑警也读了这篇评论文章,并对长府敦治突告停刊产生了怀疑。

刑警不知道《室町夜话》作者的孙子叫林田庄平,可是他读过当地警方的事故报告,记得在长府敦治住所附近的单线铁路桥上,有一位名叫林田的男子被轧死了。

这名刑警造访了长府敦治的家,不巧敦治正好外出,雇佣的老夫妇接待了刑警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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